杨国强分明地看到，钟辛顾一来就扛上了改革的大旗，供销社成立了改革领导组，下设四个临时机构，分别是总体设计办（职工们习惯简称为总设办）、技术办、监督办、考核办。马丽云任总设办的主任，那个风光耶，走起路来仰头挺胸，二寸半高的红色皮鞋后跟捣在水磨石地板上，“咚咚咚”地响。杨国强待在办公室房间里，一听到这个声音，就知道马丽云上来了，财务室在地处偏角的房子里，以前很少见她到这个楼上来。自从新主任上任以来，这个楼俨然成为她的常驻办公地点了，因为“一*把*手”直接领导改革，马丽云给钟主任汇报工作已呈常态，她去钟的办公室，杨国强办公房间门口的走廊是必经之路。杨国强曾经给她暗暗计算过，她到钟辛顾房间一天不止八次，多的时候十多次！有时忙起来，还加班加点，废寝忘食，据有人反映，他们晚上加班很晚才离开单位也是常有的事。有恁么忙吗？杨国强心想，莫非二人在研究别的“工作”吧？
这时，马丽云越来越近，快到办公室门口时，杨国强喊了一句：“马主任，不进来坐坐？”马丽云听到杨国强在叫她，款款地三步两步便站在了杨的房间门口，笑吟吟地问：“杨主任是不是在叫我？”杨国强抬头，只见马丽云上身穿着紧身的纯羊毛薄衫，V型领口。杨国强说：“进来坐下，你站在门口干嘛？”马丽云下身穿着刚过膝盖的棉毛料混纺的筒裙，半透明的丝袜裹着她细长的腿，未被裙子遮住那一截白皙的小腿肚子，连着36码小巧玲珑的脚，也是一道晃人眼的绝妙风景。她往里跨了小半步，伸出纤纤的手欲抚了满是涂着脂粉的脸，那手距离脸皮尚有五毫米时做了一个优雅的动作，便又缓慢放下，轻搁在束腰的曲线处，似乎要吸引曾经的异性好友杨国强的注意——瞧，我这身如何？杨国强习惯地上下打量她一番，知道这个娘们喜欢前卫，爱赶潮流，她这身打扮在八十年代那个时期总领一骑绝尘。马丽云见杨国强审视她，似嗔似怒道：“你何故叫我？只是用眼瞧俺吗？”闻到她一身香水味，杨国强使劲地吸了吸鼻子，调侃道：“你见我只用眼睛吗？我的鼻子也用上了，耳朵也派上了用场，你一来这楼上，把我身上的所有感知器官都调动了起来，以前不怎么好使的，一见到你都争先恐后地变灵敏了。”马丽云知道杨国强嘴里没正经话，她早已习以为常，也不怎么在意。她笑颤颤地说：“寂寞难耐了吧？谁会想到曾经叱咤风云的杨大主任会落到这般地步——天天坐在办公室里自娱自乐啊！”杨国强白了她一眼，神情失落地说：“给你说正经嘞，最近忙啥呢？”马丽云说：“你这才说正题哪，我还能忙啥？忙改革嘛。”杨国强说：“改到啥程度了？”马丽云说：“你还用问我？你是领导该比我知道的多吧。”杨国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：“我不在改革组，咋能知道恁么多哩。”马丽云“哦”了一声，才意识到杨国强不属于改革组成员，他作为第一副主任竟不在列，实在让人感到意外，看他混得，越来越抽抽，怪可怜见的！马丽云说：“改革总体方案早实施了，钟主任的意思是要总体规划，一次到位，分步落实，立竿见影，及时总结。”杨国强说：“这个方针好，改了后，大家反响如何？”马丽云笑了笑说：“杨主任怎么会问我？你应该问问监督办，他们知道改革落实的效果，如果改革措施执行不到位，考核办也会作出评价，不论是谁，不论哪一级领导都会一视同仁的。”杨国强冷冷地笑了一声说：“你不是总设办的负责人吗？你应掌握全面，我还懒得问别人哩。”见杨国强有点生气，马丽云不愿再和他唠唠叨叨说这些事，她忙得很，钟主任一天不知道叫她多少遍，随时研究具体落实改革中的一些细节，她哪还有工夫和杨国强闲磕牙。马丽云说：“反正你也被改革了，从工资上就能看出来，你还没注意吧？这个不和你多说了，主任还叫我过去哩。”说着，她便转身要走出房间。杨国强过去一把将她拉住，急切地说：“给我讲一讲，扣没扣我的工资啊？”马丽云似有些不耐烦，将杨国强的手甩开，冷笑道：“你不食人间烟火呀？改革的工资都发了两三个月了，难道你不知道？”说完，瞧也没瞧杨国强，匆匆地朝钟主任的办公室走了过去。杨国强过的是单身生活，平时花销很小，领了工资都交给母亲保管，他真没留意近几个月工资发了多少，更不知道发的是改革的工资。杨国强坐下来，愣愣地发呆，心里狠狠地骂道：老子啥也不知道，这第一副主任干的，真他妈的憋屈。
马丽云刚走，杨国强马上给财务室打电话核实他的工资。过了一会，李美娅回电话说：“恭喜你杨主任，你前三个月的工资，既没多也没少。你别大惊小怪的，钟主任不是说了么，改革总会有人牺牲，有人受益。”杨国强一听自己的工资和以前一样，才放下心来，他随口问了李美娅一句：“你的工资变动了吗？”李美娅在电话里说：“变动了呀。”杨国强还以为她的工资降了，带有关心的口气，似在安慰说：“工资少点也不要紧，若不够花就向二哥要。”电话那边，只听得传来李美娅一连串的笑声。杨国强也跟着笑了起来，他还以为许诺资助李美娅而使她高兴哩。李美娅笑了一会，喘着气在电话里说：“你是不是因为住院变傻了呀？”杨国强莫名其妙地问：“此话怎讲？”李美娅说：“这一改革吧，全供销社七八成以上的人都受益，你的工资没涨，属于最后那一两成里面的，你不知道这事？”杨国强一听，心里咯噔一下，姥姥的，百分之七八十的人涨了工资，凭啥就没给第一副主任涨啊？杨国强忙问：“美娅，给哥说一说，都是哪些人没涨？”李美娅说：“我也都说不上，反正也有少数人降了，除了老弱病残、清闲部门没涨外，就是工作没达标的人降了。”杨国强想再问下去，而李美娅却将电话挂了。老弱病残、清闲部门？作为第一副主任，杨国强觉得他哪一类也不属于呀！不至于因为住院把他列为老弱病残吧？莫非他分管的都是清闲部门？杨国强这才想起，前些日子他分管部门有几位同志向他嚷嚷要调换工作，非要到经营一线去，他当时没往深处去想，他虽然是第一副主任，但对调整人员却说了不算，得由“一*把*手”定夺。直接面对顾客是很辛苦的活儿，他们却争着抢着去，想必是思想境界高，他真没以为会拿到高工资。过去不是这样啊，谁都愿拿一样的工资在清闲部门待着，现在却掉了一个个。杨国强想：改革改革，你把我管的部门所属的同志都改跑了，人心散了，都想着钱钱钱的，没心思去干非经营赚钱的工作，这算是哪门子的改革？
杨国强有一次在走廊里碰到了王翠香。她原来在仓库做统计员，杨国强发现她聪明能干，嘴巴伶俐，便把她调到柜台当售货员，几个月后，又提拔为班（组）长，成为了部门以下的负责人，工资比当统计员高多了。王翠香见到杨国强毕恭毕敬，杨也把她当成“自己人”。他问：“你不在柜台卖货，怎有时间在这里闲逛？”王翠香戚戚哀哀地说：“杨主任您还不知道吧，我调换岗位了。”说完，她深深地叹了口气。杨国强忙将她领进自己的办公室，给她倒了一杯水，对她说：“翠香，这里没外人，你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，有啥苦处就给我说。”王翠香听老领导说了这么一句暖心的话，心里甚为感动，她抹了抹一把眼泪，向杨国强打开了话匣子，倾诉起她的委屈与不满。原来，改革开始后不久，先是免了她的班（组）长，让一位更为年轻漂亮的姑娘接了她的位置，前几天又把她从柜台调到财务室当出纳，而王美琴升为经营部的负责人。王翠香满脸不屑地说：“我以前总觉得生的一副好皮囊是爹妈给的，长大了只是给别人看的，能管啥用？又不能当饭吃。”她说完，往杨国强身边凑近了一点，低声说道：“王美琴这个‘狐狸精’不知道用了啥‘魔法’，迷住了领导，硬是把我换掉，让她接替了我的位置。改革真让我长见识了，有一个漂亮脸蛋比会扒拉算盘珠子管用得多，王美琴挣得钱比我现在快高出一倍了，我心里那个屈呀，真想骂他个祖宗八代！”杨国强苦笑道：“你骂他十八代又有何用？改革嘛，不是说总会有人吃亏、有人占便宜吗？你是吃亏的那个吧。”王翠香悻悻地说：“我干得好好的，凭啥就换我的岗位？这不是夺我的饭碗吗？”杨国强问：“王美琴为啥会挣那么多？”王翠香说：“还不是改革的结果！凡是有经营的岗位都是上不封顶，挣多少都有可能。”杨国强似乎还不太明白，问道：“啥叫上不封顶？”王翠香解释说：“好比王美琴吧，给她定一个完成目标任务的基础工资额度，如果超额完成任务，她干得越多，按比例提成越多，没有上限。”杨国强问：“最多的能挣多少？”王翠香说：“具体的我说不上来，反正我关注王美琴，她每月的工资都不一样，多的时候几乎高出我的一倍。”杨国强心算了一下，王美琴一个月比他本人的工资都高，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。杨国强只好劝慰她说：“她拿得再高，总有低的时候，不会每月都高于你。你现在到财务室，工资是稳定的，也不冒啥经营风险，算是一件好事哟。”王翠香轻蔑地笑了一笑，对杨国强说：“主任您还生活在‘世外桃源’嘞，对咱供销社的改革一点都不甚了解，可能割肉还没割到您的痛处，您没啥反应就不难理解了。”杨国强自嘲地说：“我没啥权力了，也没有人向我汇报改革的事，眼不见，心不烦，岂不更好么！”王翠香说：“现在财务的工作量比以前多好几倍，完不成任务就扣工资，咋能说我的工资稳定呢？您是副主任还好一点，您分管的部门就好不到哪里去了，考核办每月考核，结果直接报到改革组，您分管的部门这个月不达标的就占两个。”杨国强说：“我还不知道，没人通知我呀。”王翠香不经意地“咳”了一声，冷笑道：“主任呀，快割到您的肉了——您擎好吧。”杨国强无奈地两手一摊说：“这是改革的大局，我也无法撼得动，他们给我多少我要多少，总不会比原来的还低吧？”王翠香说：“那可不一定。但您是第一副主任，他们若降了您的工资，您想法把他拱倒。”说到最后，杨国强才觉得这话有点意思。他悄悄地问：“你说把谁拱倒？”王翠香说：“那还有谁？您想顶谁的位置就把谁拱倒呗。”杨国强摇了摇头。王翠香又凑前了一点，把脸几乎挨到杨的脸上了，她说：“若不是您挨打那事，‘一*把*手’肯定是您的，那‘唐粪窑’没给您添啥好言，您若是干上主任，哪还能轮到我们吃亏倒霉的呀。”杨国强说：“钟辛顾才刚上任，怎么能说换就换呀。”王翠香说：“看您想不想了。”杨国强听她这么一讲，像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，那个久违的念想又萌发了出来。是啊，不想当官，天诛地灭。他一把将王翠香的一只手攥紧，放到自己的胸前，就像得到她送给的一个稀世珍宝，小心翼翼地呵护好，唯恐被她收回。杨国强压低声音，激动地问：“姐姐，您有啥办法，给老弟说一说，事后不会亏待你。”王翠香和他几近是脸贴着脸，叽叽咕咕道：“有两个您得用好。”杨国强问：“哪两个？”王翠香说：“一个是反对他的人。”“第二个呢？”“这第二个……”王翠香欲言又止，将后半句咽到肚里。杨国强捧起王翠香的脸蛋，一往情深地凝视着，虽然岁月的痕迹在她脸上格外明显，鱼尾纹布满了眼角，雀斑一块连着一块就像一个个珍珠岛占据了半拉海面，五官单个看都很精致，但嵌在她银盆一般的脸上，使整个人看起来大煞了风景。她已四十多岁，但此时在杨国强看来，觉得她仍是那么可爱，就像寻到了人生知己，让他为之着迷、为之倾倒，一刻都不想松开她。半天，杨国强声音低沉地问：“您说第二个是啥？”王翠香说：“马丽云和他搞在一起，您不会看不出来吧？两人粘糊着哩。”杨国强说：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王翠香忙把他的嘴捂住，小心地说：“就当我什么都没说。”杨国强点头。
杨国强开始留意马丽云和钟辛顾在一起。有时碰到马丽云，她爱理不理的，向她打探什么消息，她开始装起了认真，碎牙咬得紧紧得，一个字都不外露。才过了没多长时间呀，马丽云却公然“背叛”他，转身投入了钟辛顾的怀抱。臭*婊*子养的！马丽云就像发情的母狗，那嗅觉令人作呕，只朝有权有势的男人使了劲地用鼻子拱弄。俗话说：捉贼捉赃，捉奸捉双。马丽云和钟辛顾有没有男女问题，不能仅凭王翠香一句含糊的话，得有确凿的证据，空口白牙说一千遍，不如亲眼一见。但如何能寻到他们的证据呢？总不能像治安巡查员那样，见他们在办公室就破门而入吧？杨国强不仅拉不下这脸面，而且他也不能贸然行动，万一人家在一起是在谈工作，无故搅了场子，尴尬的不是别人，而是自己！观察了几天后，杨国强越发觉得马丽云和钟辛顾有一腿。在多次会议上，你见小马为钟主任殷勤服务，跑前跑后，一会给他倒水，一会给他递毛巾，一会帮他拿话筒，一会帮他调音量。小马崇敬地望着钟主任，竖着两只耳朵听，那眼神专注地盯在他身上，有0.01秒的瞬间都生怕被错过，满眼尽是似水的柔波。不管什么场合，只要马丽云和钟辛顾在一起都是有说有笑，有时并肩而行，有时窃窃私语，有时相互深情凝望……我的乖乖，那个腻歪劲，谁要说两人没有故事，上帝都不放过。一天晚上，杨国强走得很晚，他看到钟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。他想看一看究竟，躲藏在楼梯口处隔着玻璃窗往屋内看，马丽云和王美琴都在，钟辛顾和她们二人不知道在谈什么，两个女人被逗得大笑。过了一会，王美琴从房间里出来，只留下马丽云和钟辛顾。杨国强眼都不眨一下，死盯着二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马丽云和钟辛顾头抵头地在说着话，而马丽云一会又格格地笑个不停，还将一只手搭在钟的肩上。杨国强一不留神，竟发现钟的屋里的电灯灭了，往外看，整个供销社的灯也都灭了。钟辛顾那个房间里好像突然安静了下来。